红色的布尔什维克
我在五岁的时候写下第一首诗。没错,那是诗。因为爷爷说那是,因为爷爷很喜欢。他只听了一遍就能背出来,他说写的好。
爷爷最会讲故事,头发长长像狮子。
满脸胡子不肯剃,生气都是假装的。
奶奶说要把第二句改成“整天忙着写稿子”。爷爷不许。他喜欢我写的。
多么令人高兴啊!
写下这些文字,心中钝痛,甚至痛过向遗体告别的一刻。
喜欢在爷爷的书房呆着。他写作,我坐在旁边看。什么字也看不懂,但就是能有一种定力把我钉在那。有时候爷爷读他写的稿子给我听,我听不懂,但从来不打断。后来哥哥的字写的很好了,总帮爷爷腾稿子,用很好看的沾水笔写。我还是只能在旁边看。爷爷也给我沾水笔和纸张,我像模像样的在一旁写火星字符。弄得满手墨水,爷爷很高兴,大概他觉得我也能舞文弄墨了。
爷爷的书房也是他的会客室。他的客人多的出奇。从各地来的人,各种年龄,各种职业。来找他出谋划策,来向他寻求帮助。看病的,打官司的,求职的,他们大多穷困,讲方言,眼神焦虑无助。爷爷一律接待,把他们安置在家里住,倾力帮助他们。他们谈话,我都可以坐在旁边听,我听不懂他们讲话。但我能习得爷爷的待人接物,那么谦和,那么真诚。从不敷衍,满有爱心。爷爷的口才从不用在无谓的辩驳上。他用它们来安抚人,来出策略。他总能叫来的客人安心满足。
他的口才同样叫我满足。我小时候从来不买故事书,因为有爷爷足够了。他把我捉到他膝盖上,立刻就变成说书的。小熊小兔的故事他大概是不会的,他只能说草船借箭,曹冲称象这样的故事。他究竟肚子里有多少故事呢,讲了多少年没有重复。我每一次都听得入神,没工夫想别的。自然也从不会想也许有一天就再也听不到了。我是一丁点不懂得感恩的,在他讲完一个故事后从不会说“谢谢”,我永远只会说“再讲一个”。可是不晓得哪一个故事就成了最后一个,怎么都想不起来。想起来又能怎样呢,它的确就成了最后一个,毫无意识的。
爷爷很爱玩,玩起来就很疯。那时我和哥哥总在爷爷家玩一个找东西的游戏。A把东西藏起来,限定时间,B来找。A可以根据B的位置给以提示,“靠近”或是“离远”。
我和哥哥像神经病患者一样闯进爷爷书房,一个精神恍惚地念着“靠近,靠近”,另一个粗野地在房间里到处翻东西。爷爷突然扔下笔,跑来一起玩。于是三个疯子在家里乱翻。奶奶回来时,已经是一片狼藉。
我们还玩打仗游戏。哥哥是营长,我是连长。我觉得吃亏,于是爷爷就当小兵,但是后来他又兼职当了司令。三个人是一个阵营的,跟假想敌人打仗。这个游戏更加疯狂,三个人在房间里乱喊。给一切声音配音,爆炸声,坦克声,电报声,中弹惨叫声。奶奶跑来看,正好看见爷爷扮演小兵向我汇报情况,两秒钟后又扮演司令接受哥哥的请示。她很惶恐,以为爷爷精神分裂,于是关上门跑走了。当小兵的爷爷常要遇见牺牲的场面,惨叫一声,捂着胸口。但我从不害怕。因为小兵甲没了,爷爷又以小兵乙的身份出现。当时不懂得死亡的含义,不懂得要是演小兵的爷爷没了代表什么。那懂得了又能怎样呢。我不能阻止死亡,不能延迟死亡。就算可以预知死亡,懂得含义,那也不过是捕风,是虚妄。
什么都没反应过来,就向遗体告别了。看着棺木中的身体,说实话我觉得陌生。我流泪,心痛,我想念他的灵魂。这就是死亡了。很安静。身体甚至可以一直保存,可以永远安详地躺着。但是灵魂悄悄地溜走了。
空气是钝重的,密度很大,压在我的身体上,压在我的灵魂上。我站在棺木旁边,四周哭声一片。他们为什么哭,我不晓得,真的不晓得。他们害怕。害怕什么呢。有的人害怕遗体被推走,烧成灰,就再也看不到了。有的人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也变成不喘气的肉体。有的人是对死亡本身的害怕,恐惧。他们用很大声音哭,想喝退死亡,抵制死亡。但死亡是安静的,是不在乎你畏惧还是欢迎的。它嘲笑人类一切抵抗它的行为。它窃笑,不小心露出牙齿,就立刻笑不可遏,歇斯底里地狂笑。我也在哭,但发不出声音。我不想哭,但身体本能地疯狂流泪,没个完。当时脑子在想什么呢。真是一点也回想不到了。时间是忽然跳走的,我怎么走出殡仪馆,怎么回到家,路上是不是还在流泪,全部被跳过了。甚至那一个星期,一个月,全都被跳过了。
清明,爸爸问我想不想爷爷。我不讲话。我觉得贸然讲出“我想”太过随意、轻佻。可是我是多么想他呢!没有人了解。有时候我不敢想,想了就觉得心痛,觉得死亡真是一种无法逾越的界限。但也有时候,我觉得欣慰。爷爷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,又有三个孙女一个孙子。他有非常多非常多无以数算的朋友。所有接触过他的人,都被他影响过。我们的思想观念中都或多或少有他的影子。我们尊敬他,我们思念他,我们爱他。这些,是死亡无法阻挡的。